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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主何仆


  李绝情从桃花源里走了出来,走了很长一段日子,渴了饮露水,饿了食野果。由于他一天之内除了吃饭睡觉啥事没有,脚力自然也旺盛。踩着的那双草履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败,而等远处的昆仑山依稀可见的时候,他左边那只鞋已经是支撑不住,露出一排齐齐的脚趾头。

  他站在硌脚的沙石路上,看着昆仑山,脚下不仅没有反应,反而感觉好像踩着融了初雪的春野。他突然地笑了,觉得昆仑山好像是一个老朋友那样可爱,而万物有情,那白雪皑皑的昆仑山似乎也在向自己笑呵呵地点着头,表达对自己的欢迎。

  手杖还是之前那根树枝,不过当时李绝情捡拾起它的时候,它还是抽着绿芽儿,现在已经被磨的只剩那干巴巴的老树皮。就和李绝情的手一样,若是遮住身体只看那双手,已经是找不出少年人的一丝痕迹了。

  他吞吞口水,肚子咕咕叫了起来。想着既然已经看到昆仑山,就代表有人迹了,更代表再往前走几步或许就能看到驿站酒肆,他可以为空乏许久的五脏庙好好祭拜一番。

  李绝情拄着手杖,一步步地向前走。又是十几里,突然看见一个支起来的茶摊和一扇闭着的大门。

  他快马加鞭,极快地赶了上去,到地儿后才发现这茶摊上竟然是没有人的,只有两张生了尘土的木桌和一个不远处摆放着的案台。

  李绝情又走到那案台前,发现在案台背后二层中放着一个壶和一个小碗。

  李绝情实在是有些渴,他也不期望这里面能倒出来什么琼浆玉液,只求能让他赶紧抚慰一下枯燥的舌头和肺,哪怕是喝了叫人拉肚子的生水,他此时也是来者不拒。

  李绝情拿过那碗,另一只手提起壶,向下斟。而当李绝情看清了那自壶嘴中流下、缓缓落入碗中的液体时,他手上突然感觉一阵发麻,碗和壶齐齐摔落在地上。那令人悚然的液体猖狂地流满一地,浸进黄土。

  是血。

  是红色的,流下来带着些稀稠的血。

  李绝情心吓得简直要从他胸膛里跳出去,他虽然身经百战,对残骸血肉见得多了。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,像茶壶这样和人生活息息相关的物件,竟然会也沾上这令人反感的嗜气。

  李绝情意识到事情不对,这茶壶是不祥之兆,既然有血,便代表有人遭遇不测,凶手估计也十分猖狂。李绝情心里暗暗决定:无论这件事和他是否有关系,他都一定要管上一管。

  路见不平而袖手旁观,岂是我辈侠义道之所为哉?

  李绝情心里砰砰直跳,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着去找出凶手。而且现在看来这血迹,很可能是侦破的关键,可是,又该怎么入手呢?

  李绝情拍拍脑袋,懊丧地道:“若是小娟在就好了,她是捕头,一定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
  想起田小娟,李绝情心里是顿感伤怀,如今不知她身在何处,真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她身边。但旋即转念一想,自己此番游西域,是为了找到亲生父母的,若是寻他们不到,自己又怎么能就两手空空地回去呢?

  李绝情握紧了拳头,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:“李绝情...你要冷静...冷静下来...想想如果小娟在她会怎么做...”

  李绝情眼睛眨了两下,仿佛是在暗中坚定决心还是怎的。只见他俯身下去,右手伸出食指,沾了一丝地上未干的血,放在嘴里。

  要是在以前,李绝情作为旁观者,看见一个人这么做,肯定得把昨天的饭都呕出来,但他如今又深知“成大事者不拘小节”这个道理,越王卧薪尝胆,难道他李绝情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,还会皱一下眉头吗?

  是的,他皱了,而且不止一下。

  人在没实践之前的话语,都可以当屁处理。

  李绝情一将沾着血的食指送入嘴里,就开始不自觉的反呕,整个人胃里像翻江倒海。所幸这几天来他吃的都是露水野果,挣扎一番后倒是什么营养也没流失。

  不过这样一来,李绝情倒是真的就从这一点血中找到了蛛丝马迹血有些稠、但还没有异味儿,人死应该没多久。

  李绝情这样想想,脑海中突然没来由的涌起一个念头:

  死者应该就在附近!

  他这乍一看有些无厘头的推断其实十分精确。首先,血迹表明,死者应该逝世没有多久。其次,若是要把人杀死,再将血取出装入壶中,可是要消耗相当的时间及精力。更何况,在处理死者的时候,现场必定会留下大片血迹,而这里除了沙子和石头,连鸟屎也找不见。除非有这样一个可能:

  凶手在杀死人后,刨了坑将人就地埋了,这样一来,血迹什么的都被掩盖,一切也都顺理成章的好解释了。

  李绝情想找出尸体所藏身之处,可他性子粗心大意,一时没有什么头绪,不知从何查起。

  李绝情兜兜转转,突然在茶摊不远处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。心头瞬时一怔,喃喃自语道:

  “莫非这块儿会有线索?”

  他立刻眼鼻并用,眼睛扫视着脚下周围每一寸的土地,鼻子不住的嗅,捕捉着细极微弱的气味。又消得片刻,李绝情突然在约莫数里外闻到一股臭味儿,正是尸臭。他内功高超,对这种奇异的东西总是要比别人敏感些。当下持续寻找,循味辨位,最后发现气味最强烈的地方莫过于在一棵树下。

  李绝情走到树下,低头看看松软经过二次翻新的泥土。心里有些忌讳,唯恐在动手挖的过程中刨着些什么腐肉肚肠。

  阵阵臭味儿袭来,李绝情心里思绪翻涌:“我到底要不要动手?”想了又想,终于决定以大义为重。只得忍住恶心,一手提着捏住自己的鼻子。另一只手动手开始挖土。被挖出的土堆和土块就堆在一边儿。

  当土堆垒成一个小丘般高,李绝情终于发现,在墓穴之下,深眠腐朽的枯骨:

  这人死的不久,身上衣服尽皆破烂。整个人身体泛出青色,伤痕累累,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刀伤竟然有一百多处。

  这惨状触目惊心,李绝情几乎屏住呼吸。恍惚间,他又用双眼捕捉到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:死者右手边有一个黑黑的圆状物。

  李绝情不惧鬼神,下去动手将那东西镊起来。细细一看,这东西更像一个坨坨,浑身黑沉,倒是分量不轻,掂量几下,突然觉得这东西有些熟悉:

  ...

  突然,李绝情怪叫一声,手一抖将这铁坨子扔到一边去。瞄准的方向是树,按着预想的情景,这铁坨子会撞到树上,再摔落下去。

 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。

  只见铁坨子在空中突然张出四道尖刺,随即极快旋转。纵切上去,直贯入木。那棵树,被嵌了一道深深的口子。

  李绝情大气不敢出,多亏刚才反应即使。要不然这四根手指可就不保了。望着那黑色铁坨,思绪一下就回到了十一年前...

  不错,这正是祝战当日向李绝情展示过的武器。铁轮镖,只是当时据祝战所言,它虽为暗器,却是以保护人而起用处的。现如今这铁轮镖又给祝战改了几番,已经是十分恶毒的暗器了。

  李绝情这样想想,捏紧了拳头。指节被他捏的咯吱作响。

  冤家路窄,想不到,祝战居然也到了...

  若是这样,李绝情来西域的目的可就又多了一个,那便是报仇。

  李绝情有些时候虽然会犯一些看起来相当不正常的错误,他是在大是大非上很清楚也很明白的,他这一生,只有三个人无法原谅:

  一是铎凰,社稷将倾,匹夫有责。铎凰当诛,是为臣之责。

  二是夏逍遥,亲恩难忘,仇亦难泯。夏逍遥当诛,是为子之务。

  三是祝战,义气千秋,是非分明。祝战当诛,是为兄之职。

  李绝情又将土重新堆回去,将那人尸体妥善安葬。还其阴世太平。临走前,李绝情将那铁轮镖拔出来,放进自己的口袋。佩戴好后走了。

  “我多少年前曾经战胜过孔轻义,在今天战胜你祝战,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
  李绝情暗自给自己加油打气,情绪高处,对着身边树上的叶子空拉一把,企图以“无用神功”拉一把树叶下来,可却没有动静。

  李绝情有些怀疑,又动手拉一把,这次树叶倒是动了,也落下了。但这时灵时不灵的特性却在李绝情的心里埋下一个病根,那便是:

  “万一我快死了,无用神功刚好又用不出来怎么办?”

  李绝情有些疑惑,但无人来解答。也只好作为疑惑了。

  在调查清楚这件事后,李绝情原路折返,到了茶摊又回手将木门从外向里推开。接着大步进去,也不管他路在何方,先胡走一气再说,等碰的壁多了。自然而然的也会知道路该怎么走了。

  ...

  西域天气好玩儿,有时热的你流眼泪。有时候又能冷的你流的眼泪冻成冰溜子。

  而此时的西域...

  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,若是孟姜女在这儿待着,不需要万喜良。喷薄而出的眼泪只怕冲倒座昆仑大山也不是什么难事,就像共工那样。

  李绝情就这么走了一个时辰,太阳渐渐越爬越高。直直地晒着李绝情,李绝情起初还觉得很好,可越走越累。而之前又没喝一口水,纵使他有长生天内功护体,可谁又愿意没事干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呢?

  李绝情头渐渐有些晕,他找不到该去向哪。而那太阳也在他的眼前越晒越亮,越来越大。

  走到后来,完全是在靠精神打耐力战了。李绝情双腿上的身子好像越来越重,或者说他的腿像棉花一样越来越轻。李绝情知道自己是中了暑气,可却没有办法。他一眼看向旁边的林子,眼神里似乎有些不甘。突然的,好像脑子一根弦绷断一样,李绝情仰头就倒,不省人事了过去。

  ...

  “诶,小兄弟!”

  “小兄弟,快醒醒!”

  李绝情眼睛睁开,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带到一片树荫下。而眼前却只有一个看起来十分可爱的小丫头。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动弹的,那看来面前这个小丫头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。

  李绝情忙不迭地向面前的小丫头表达着自己的谢意,道:“小...姐...妹子...多谢你了,想不到你不仅人美,心也善。”

  他起初见这小丫头和自己比似乎小不了多少也大不到哪儿去,一时间在对她的称谓上犯了纠结。后来转念一想,女人都喜欢别人把自己说的年轻点,不如就管她叫妹子好了。

  小丫头脸色奇红,啐道:“谢我什么?你这人真是古怪,再说了,你看着明明比我小。还偏喜欢说大人话。”

  李绝情愣了,道:“难道不是你拉我到这片树荫下的吗?”

  小丫头捂嘴偷笑道:“你真是笨笨傻傻的,我是在路边经过,才看见你的,你原来手边还有一只没气的鸡,我以为是害瘟病死的,就扔了。”

  李绝情怔住,喃喃自语道:“没气的鸡吗...难道居然有高人暗中相助?”

  李绝情这样想,心里却泛起了嘀咕:“怪哉怪哉,这人居然知道我饿了?”

  小丫头一旁看着他,见他面如菜色,双眼却炯炯有神。身着破衣烂衫却还处处透着股和衣物格格不入的气质。但又很不寻常,不像是落魄潦倒的弟子,倒似乎有点儿魏晋文人的风骨。

  小丫头看着李绝情,却没意识到李绝情也在一旁看着她。他二人四目相对,小丫头脸上一红。避开了不去看他,李绝情则是打心眼里觉得这小丫头实在是娇羞可爱。令人心生怜意。

  小丫头不去瞧李绝情,李绝情却还在看着她。小丫头被看的满脸通红,心里即使愿意也不能表达出来,只能嗔道:“你干什么呀你,刚一见面就这么不礼貌!”

  李绝情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,道:“真不好意思,我眼下啥也没吃。饿的眼睛都发慌了,看姑娘细皮嫩肉的,想是和我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大相径庭了。”

  小丫头笑道:“真的吗?那你看我像什么?”说着站起身来转一圈,身姿婀娜,裙裾飞扬。

  李绝情笑道:“姑娘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,我猜的不错吧?”

  小丫头嘻嘻笑着,道:“你嘴可真甜,不过啊。我确实是在大户人家,不过不是什么小姐,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丫鬟。在庄里帮着老爷太太做事的。”

  李绝情听见“老爷太太”四个字,心念一动。道:“真的?老爷太太都是谁啊?他们很好么?”

  小丫头笑着点点头,道:“一看你就是刚来西域。咱家老爷谈青龙那可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好汉,在西域黑白两道都要给他些面子。咱家太太王却淑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儿,没男人瞧见他了能走得动道。咱们的地界儿那是西域第一宅青竹庄!”

  李绝情心里激动无比,心念道:“谈青龙、王却淑...这便是我生身父母的名字!我终于找到他们了!”

  但李绝情转念一想,自己应当去上门检验一下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,会不会和自己想象中判若两人。眼下这些,自己不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去验证,却也不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去验证。

  太远看不清,太近看太浅。

  李绝情低下头,正在为了这事发愁。而小丫头见到他这样,则是关切颇深地道:

  “怎么啊?你问这个干嘛?”

  李绝情听见小丫头的声音,心里突然一动。暗念:“我可以一个逃难的人的身份,混入青竹庄做下人啊!然后再观察亲生父母们如何待我和其他下人...”

  想到这儿,李绝情笑道:“姑娘,你老爷和太太待你如何?”

  小丫头干脆答道:“好啊,老爷太太对我可好了。”

  李绝情凝视着她天真无邪的脸,似乎并没有在撒谎,心下再生一计,道:“那,青竹庄还招下人么?”

  小丫头脸色立刻变得非常警惕,道:“你干什么?是不是也想进庄子里去?我告诉你啊,私下带人入庄是不被老爷允许的!我就算想帮你也是无力回天啊!”

  李绝情听她语气松动,显然有回旋的余地。当下做出一副可怜相道:“好妹子...哥哥初来乍到,人生地不熟的。你难道舍得看见我饿死在这儿吗?”

  这招道德绑架果然有用,小丫头脸上显得有些为难,咬着嘴唇道:“我...我...”

  李绝情见她动了心,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,当下果断出击道:“不如这样,你带我找到青竹庄,我自己去里面找老爷说话,向他请求。”

  小丫头睥睨着看他一眼,心想你算什么东西?老爷是你想见便能见的吗?但他既然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,身上又似乎带着些老爷颇为喜欢的书生气,说不定老爷真的会收留他。

  又见他模样英俊潇洒,想着日后若是能有这么个兔儿爷,只消看上几眼,那也是不赖。

  当下拍拍胸脯道:“那好吧!跟我走!”

  李绝情笑着点点头,道:“多谢妹子了。”

  正日的树林里,一条土路延伸出去,两个年轻人并肩而走。向着青竹庄的方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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