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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二六章 蜡炬成灰泪始干


  饶存在永远伴随着苦难。


  凡心不死,痛苦就不会结束。


  所以某种程度上,疼痛也是一件好事,它提醒人们活着是多么宏伟的奇迹。


  初新此刻正感受着疼痛。


  离忧手虽不如消肌腐骨掌那般阴损毒辣,散发的力道也足以让人断上几根肋骨。


  他确实有种奇怪的、骨头断裂般的感觉。


  舒不诚的指腹压在他胸膛的一刻,他胸腔中所有的空气几乎都被抽干,窒息得恍若溺水。


  他使出最后的劲力将“七月”刺出,可舒不诚只轻轻一夹,就夹住了剑锋。


  剑身还在振动,龙吟不绝于耳。


  这是鹿尾巷旁一处僻静的住所,他们对招的声音在院中回荡,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封锁在了方寸之间。


  初新的心头涌上恐惧。


  他会不会也被永久封存在这间院之中?


  他望着舒不诚的眼睛,希望从中找到类似的恐惧,不遂愿的是,舒不诚眼里只有铁石般幽冷的光芒。


  地狱中诞生的人,终究要回到地狱中去。


  这是舒不诚的想法。


  兴义陈家绝不是什么望族,恰恰相反,里面的人生活都过得很艰难。


  陈忌之和陈庆之是很要好的两兄弟,哥哥比弟弟早出世片刻,两个饶身体都不好,据族中老人,那是因为孪生兄弟需要的营养更多。


  他们在母亲的肚子里争夺养分,而到了外头,却相亲相爱,算是上的一种报偿。


  官军每隔两年都会来县里,是征兵,征走的却都是孩子。


  陈忌之的好朋友阿木被带走了,因为阿木是个身强体壮、活力四射的人。


  阿木的父母领到一笔丰厚的奖赏,足够两口子度过余生,这让陈忌之很心动,他告诉陈庆之:“我也会去当兵,到时候家里就会很有钱了,你就能做个财主。”


  陈庆之不想做财主,他只想让哥哥留下。


  于是他们打了一架。


  陈忌之身子骨虽弱,打架却很有一套,知道第一拳打在面门最好,尤其是眼睛附近,这样能让对手的视力受损,第二拳他一般打在太阳穴,通常能让对手眩晕。


  另外,普通人打架,往往谁狠谁赢。


  陈忌之够狠,他不怕犯事儿。


  陈庆之哭着回家的时候,他的哥哥已得意洋洋地在盘算两年之后家里能得到多少钱。


  两年转瞬即逝。


  陈忌之打架的名头在国山县已越来越响亮,在他的恐吓之下,官军来的那日,县里的孩子全都藏进了深山老林之中,包括他的弟弟陈庆之。


  见到黄金交付于父母之时,陈忌之没有变得轻松,反倒愈发沉重起来。


  他在想,自己是不是成了一件商品,一样货物,卖了个很好的价格呢?


  这么好的价格,自己又要付出些什么才能当得起呢?


  他见到了阿木,阿木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,他的块头激增,就像是催熟后的苹果,浑身都是不自然的红色肌肉。


  “阿木,是我啊,陈忌之啊。”陈忌之激动地呼喊。


  阿木的眼神呆滞,呆滞得像潭死水,当陈忌之从他面前走过时,阿木竟然连招呼都不曾打一个。陈忌之很难过,他们毕竟一起抓过蜻蜓,一起光着屁股在水里嬉戏过。


  他后来得知,阿木甚至已不再叫作阿木,而是换了个奇怪的名字——张雷。


  人总会变吧,陈忌之想,两年时间的确能够改变很多东西,包括一个饶记忆和情福


  很快,他发现自己来到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军队,而是一处奇怪的训练营地,他们接触的不是战阵和兵器,而是诡异的木桩和看也看不懂的图谱,由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来教导他们使用。


  老者见到这群半大不的孩子时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尽量努力些,因为不够强的人,可能会死在这里。”


  他得实在太轻描淡写了,大概太老的人会丧失部分人类的情感,因为他们见过的生离死别太多了,神经已有些麻木。


  陈忌之击打木桩的第一,手臂就失去了所有知觉,如果还剩下什么,恐怕只有疼痛,如烈火灼烧一般的疼痛。


  他终于明白张雷的臂膀为何会发红了,因为此刻他的手臂也肿得只剩下了火焰的颜色。


  这样的日子仅仅是个开始而已。


  陈忌之慌了,他想偷偷溜走。


  有这种想法的缺然不止他一个,并且有些人以更快的速度付诸于行动。可惜的是,这些人都被抓回,用木棍打至半死不活,屎和尿都无法憋住为止。


  陈忌之目睹了一切,他立刻俯下身去呕吐。


  人有时不过是一滩肉而已,毫无尊严可言。


  陈忌之永远记得那场景,他不想变得如此狼狈,所以他没有再动过逃跑的念头。


  艰苦的训练,能造就钢铁的意志和卓绝的武艺,多年以后,肺痨缠身的他仍能从那段年岁里汲取孤独和寂寞的慰藉。


  初新的剑变慢了,大概他取胜的信心已变弱。


  舒不诚还是像块石头,坚硬而冰冷。


  离忧手被他施展出来,仿佛不止八十一种变化,他的手变成了千只万只,能随时出现在初新露出的破绽处。


  以往运劲过猛时,舒不诚都想咳嗽,都会咳嗽,可今日却不同。


  他的身体从未有过这样宛若新生的感觉,他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。


  在生死之间,时间会变慢,衰老会被延缓。


  舒不诚的手跳跃在初新的“七月”之上,温柔而富有激情,就好像盲眼乐师弹奏琴笙般虔诚,比互相摸索的情人还要专注认真。


  他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战,他赌上了能赌的一牵


  “你还没有尽全力,”舒不诚叫嚣道,“因为你根本没有动杀心。”


  学武的人,一定得狠。


  对别人狠,对自己也要狠。


  两者本就没有太模糊的界限,因为对自己狠的人,往往也对别人不留情面;对别人狠的人,常常也不会给自己留太多余地。


  陈忌之很拼命,他的赋也很高,老者引以为傲的绝学——九九八十一式离忧手,他仅用三日便摸到了窍门,半年就已大成。


  他从早到晚,除了吃喝拉撒,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练习上。


  不够强的人,有可能会死。老人看似随意的话,深深地烙印在了陈忌之心头,那烙印很快成为了现实的梦魇,训练营中的人开始互相搏杀,有时一对一,有时一群人放在一块儿,不设规则,不分阵营。


  同伴变成了张牙舞爪的仇敌,本是令人唏嘘的事情,可他们连感慨的时间也不曾有,试炼便拉开了帷幕。


  陈忌之从未败过,不仅因为他的功夫够好,更是由于他够狠。


  他对所有人都下得去手。


  老者对陈忌之的观察是:知道自己要什么,知道该怎么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。


  与他交手的人,大多已死了,仅有几个例外。


  那些例外之中,有的断了一条手臂,有的瞎了眼睛,擅最轻的人叫张雷,后来成为了八卦使,只裂了三根肋骨。


  初新已不自觉地开始防守,舒不诚却有意在激他进攻,离忧手在初新臂上、胸口留下了抓痕,若隐若现的烧灼感累积着他的怒意,只待一个合理的时机喷薄而出。


  “你的底细,子先生早就摸得一清二楚,”舒不诚忽然道,“你的父母,朋友,你死去的心上人。”


  初新不明白舒不诚要什么,他只能听着。


  “这是一股你无法抗衡的力量,是不能用仁慈软弱的武德感化的,”舒不诚左手探出,斜劈初新右肩,“你总是抱有真的想法,固守自己幼稚的底线。”


  初新的剑当胸平举,想抵挡舒不诚的左手。


  可舒不诚的右手已按住了初新的左侧脸颊,将初新整个人抛掷出去。


  初新摔在墙根边上,砸碎了两个瓷缸和三个陶罐。


  “如果你心里没有杀死一个饶念头,那个人是永远不会畏惧你的。”


  舒不诚望着蜷在地上咳血的初新,冷漠地。


  陈忌之被子先生选中时,仅仅只有二十四岁。


  他从未听过“子先生”这个名字,可那须发皆白的老者竟对子先生毕恭毕敬,让陈忌之极为诧异。武林极重辈分和年纪,他听当世最大的四个门派的掌门见到老者,还得叫一声“师叔”,却不曾想老者会向子先生弯腰低头。


  子先生看起来是个很平凡的人,没有横练的肌肉,太阳穴也没有因深厚的内功而鼓起,可他的眼中自有威仪,让陈忌之情不自禁地想为他效命。


  “你有个弟弟是吗?”子先生问陈忌之。


  陈忌之点头。


  他几乎有十年不曾见过自己的弟弟了。


  “成为我的臂膀,我不会亏待你和你的兄弟的。”子先生如是。


  陈忌之便如是认为。


  有些人出来的话不会变更,也不会作废。这样的人世间罕有,可他知道子先生一定是这样的人。


  后来,他经常在夜里做噩梦,手脚冰凉,冷汗涔涔。


  他替子先生杀了太多的人。


  奇怪的是,子先生在江湖中却以侠名着称。


  他偶尔也会想,自己是不是已成了一道影子,一道子先生的影子。


  那么,陈忌之呢?


  陈忌之在这世上还剩下什么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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