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第八章心虚
戌时三刻，除了东宫尚有几点灯火，已是万家安歇时。
明德殿本就离东宫不太远，悠哉悠哉走了一刻的路，汗还没发就到了。
不过也仅限于精悍高大的皇帝，而他身后的侍从宫人几乎是疾走才能勉强跟上，微凉的天气热汗淋漓，无不抚膺气喘吁吁。
半个时辰的路生生缩短了大半，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宫人又能如何？只好夜里跟着陛下闯荡禁宫，一起热热身喽。
他们家陛下任性起来也是很折腾的，况还是在夜里百官就寝，无人敢劝谏管束的情况下。
又是怀念他们家娘娘的一天。
远远的皇帝来了，东宫门人也不见惊奇，来迎的管事匆匆致了歉，转身为皇帝一众引路。
皇帝好奇问起，只说是太子殿下的意思。
“殿下近来甚是奇怪，白日自朝堂回来，匆匆吃过饭，就把自己关在了这宣文阁里，”走到唯一的灯火处，那引路的管事停下来，不安道:“陛下见谅，请与公主稍等片刻，小人这就为您去寻他…”
皇帝美滋滋地弯了眉，表示并不芥蒂。
自家儿儿对他这个阿耶不设防，再没有令他开心的事了。
再者，按例官员来东宫是要下拜帖的，眼下自己这个做阿耶的不告而来，又岂能责怪主人的失礼呢？
姜俟昭是个明君，且是个爱子的明君，心里软和，嘴角翘得越发和颜悦色:“不必，朕自去寻他。”
他倒要看看，他这宝贝儿儿又在捣鼓什么。
皇帝心下好奇着，难掩心头奇怪的激动，劲靴踏上光洁的木砖上，悄然无声。
宣文殿是皇帝亲赐改造的书馆，此朝有志承继大雍之文章，是以竟占了整个东宫泰半方圆，其内之书藏比之帝宫的集贤殿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前世武功得天下，后世文章继风流。
皇帝龙行虎步，目光扫过这一排排的书，见其皆安安分分、整整齐齐地安置在书架上，心里满是感慨。
那些士族为什么称之为名门望族？他们凭什么矜傲自得？
正是因为他们手中掌握着这些贤人的智慧结晶，他们把持着最为这些大雍的精髓血脉，将这些古迹代代将之传承下来，方培养出了如今无数的能人志士，方能傲视天下，不屑于朝廷。
而要征服他们，眼下的这些，对于志向走向盛世的大徵来说，还远远不够！
皇帝的眼里迸发出野心和贪婪，稍稍片刻腹中就有了谋划。
思虑正深，怀里却乱动起来。
皇帝兀自阴森诡谲一笑，怀里的小公主却没关注，只睁着大眼巡梭四周，视线落到一豆灯盏的某处时，眼神骤亮。
姜月兴奋地蹬了蹬腿，对着角落的人影大声招手:“阿耶，快看，大兄，大哥哥！”
传说中闭关不见的太子正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，此时不知是困倦了还是怎地，旁人大呼小叫的，竟还抱着厚厚的书籍动也不动。
皇帝挑挑眉，不辨喜怒，抱着小公主凑近。
灯盏被呼吸惊动，难以捉摸地晃了晃。
“大徵典…律细…览…”
小公主咬着小指头，凑近念道。
皇帝默默估量着少年手里翻过大半的书页，看到他手中那页细密的笔记，这才松了眉头。
“是近来在修的大徵律，”姜俟昭自言自语，也不知孩子听不听得懂，一惯半眯了丹凤目细细端详:“不过能有如此多的体悟，倒非寻常事，难不成…让我瞧瞧。”
说罢稍稍俯身，取出太子膝上的大徵律，寻了只小凳，对着光源一一辨认着太子的笔记心得。
以刑弼教
临下以简，御下以宽
无倚势作威，无倚法以削
宽而有制，从容以和，唯厥中
宥过无大，刑故无小
赏当贤，罚当暴
不杀无辜，不失有罪
……
这几句他倒是常常耳闻，依稀是上古的律法，写得零碎了些，字迹甚为飘逸潇洒，是他喜欢的王书。
皇帝起了兴致，于是再翻一页。
人有小罪，非眚…乃有大罪，非终…适尔，既道极厥辜…
薄茧的指尖抚上空白处的数十字，墨迹已干，似乎是特意缓下了笔速，肆无忌惮地泄露出了自己开阔庄伟，雄浑矫健的风骨。
皇帝不由抬头看了眼太子。
将熄的灯下模糊映出他濡湿的睫，干裂的唇，柔和了少年平日的锋芒，神容安恬静谧，竟有几分皇后的气韵。
唯独没有年少人该有的蓬勃朝气。
分明未脱稚气的脸，却如他写的字一般，戴上稳重老练的面具，看着比朝里的那几位老古董还要老古董。
姜俟昭陷入了沉思。
前两日东宫的左庶子和几位詹事连番上谏，也不见什么反应，那几位老家伙他再清楚不过，若非修炼得比海还要宽阔的襟怀，比水还要柔和的心性，是断断容不下这几人上窜下跳的。
以以往太子的心性，很难不暴躁，可是…
皇帝心里咯噔一跳，面色微白。
他不会磨砺心性，把人磨得没脾气了吧。
太子一向欢脱，前些日子是过头了些，到底在他掌控之中，可近来如此压抑沉默…莫不是，莫不是被他给教坏了？
皇帝又是心虚又是自责，也没注意身旁的公主已经爬得不见，只听一声短促的闷哼，慌忙转过头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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