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第十七章下帖

正值午间，日头高挂，已近秋分的太阳退了七八分毒辣，还附送一些凉风，照在对面青瓦上，将这南郡城也染成了金灿灿的嗮谷场。

        天韵馆二楼靠东的雅间里，小二将一叠叠菜肴摆放在宽大的八仙桌上，满满当当一大桌。舒晴有些哭笑不得地望向对面正轻摇扇面的少年，软糯开口，“三哥，就我们四人吃，哪里需要点这么多，太浪费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舒晴将李辰曌的小厮知雨也算在内，流浪经历让她对于与下人同桌吃饭无任何不适感，且同小青吃饭欢快，舒晴常被带动地不自觉的多吃，故她常邀小青陪她一块儿用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些菜味道都很好，你难得出来一趟，自然要抓紧机会都尝一尝才行。若是吃不完，再叫人打包带回府中给下人吃罢，不妨事。”李辰曌未经思考脱口而出，大家族处理剩饭剩菜大多如此处理，无人觉得不妥，反而以此为荣，毕竟主人的饭食通常精致味美、价值不凡，一般人家几年也难尝美味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晴闻言未语，只是脸色有些僵硬，随即吩咐小青，“小青，你去楼下问掌柜要几个碟子来，现在便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，小姐”小青有些不明所以，但依旧听话行事，将手中的盒子移给身旁的知雨，转身下了楼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多时，小青返回，身后跟着个小二。小二托着几个盘子，躬身行礼，桌上已没有地方可放，他便一直托在手中，等待吩咐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晴接过小青递来的盘子，挑了好几样分量多的菜，拨出一半到空盘子里，还吩咐知雨将盒子里的物件拿出来，将装好的饭菜盛进木盒，多余的几样则叫小二端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待一切妥当，桌上的菜去了将近一大半，倒是将将够四人吃。舒晴似乎很满意，朝小青说道，“你带他俩去将这些菜分给楼下墙角处的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吃，让他们吃完将盘子和盒子还给酒楼即可”

        方才入这天韵馆时，舒晴余光瞅见墙角蹲着几个乞丐模样的人，有老有少，正好这饭菜点的有些多，分给他们填肚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曌手中的扇面早已停了，抿着嘴将舒晴的动作收在眼中，一言不发，意味不明。知雨偷偷抬眼瞅了一眼，虽知公子对于小姐的任何决定都是十分支持，但眼下公子都未动筷子，小姐便将菜分给他人，这不是打公子的脸么。

        半响未见自家公子有动作，知雨不敢拂了小姐的意思，只得跟在小青后头，去将分出来的菜肴送给那群乞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此安排甚好，咱们既能吃到多种美味，又不至于浪费，妹妹果真是聪明，是哥哥安排不当。”李辰曌放下扇面，转了下眼色，摇扇笑道。本以为就此可以开吃，却仍旧不见舒晴动筷，李辰曌不知其因，一双桃花眼望她，“快吃吧，再不吃，这菜都凉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哥哥先起筷吧”长幼有序，舒晴垂头恭请李辰曌先动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妹妹诸般都好，就是太过恪守礼仪，可方才她将未动的饭菜分给乞丐，又不见她讲礼仪，等大家吃完了再送。真不懂这小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，李辰曌有些无奈地摇头，脸上荡笑，伸手抓筷，夹了一大块猪肘子放至舒晴碗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去而复返的小青和知雨见此情形，互相递了个眼神，若无其事的分站在各自主子身侧，准备随时给主子们布施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晴歪头，伸手将小青拉着按在桌子边，朝知雨轻唤，“你也坐下来一块吃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姐，这不太好吧”小青挣扎，毕竟外头人多嘴杂，若是让旁人瞧见她与小姐同桌吃饭，怕是会惹闲话，说李府下人无规矩，主仆颠倒，捎带着小姐也会背上管教不严的坏名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无事，只要哥哥不说，旁人瞧不见的，是吧，哥哥。”舒晴拿眼睛瞟李辰曌，俏皮十足。李辰曌自是没有意见，也不敢有意见，他越过饭菜，拿筷子敲了敲舒晴的额头，笑着跟了句，“你这丫头，跟着小青变坏了，都学会了拿哥哥开涮。你也坐下吃罢”后一句却是说给知雨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得了主子的吩咐，小青和知雨不再推脱，开开心心一道吃了起来。知雨还是第一回与主子同桌用膳，心中虽有些忐忑，更多的是兴奋，眼睛骨碌碌打转，埋头大口扒饭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晴自小被教养食不言寝不语，李辰曌有心与她说话，见她只垂眼细嚼慢咽，只得默默喝茶，有些食不知味。一时间，桌上只有碗筷相触的交错声，窗外人声鼎沸，与这厢静默相映，交织出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。

        饭毕，李曌又陪着舒晴逛了几间铺子，见她兴致缺缺，便唤知雨牵马过来，一道回了李府。

        晚膳时，李淼同夫人提及今日有人给府中递帖子，是京中柳国公府中的大管家外出办事，路过南郡城，前来拜访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夫人秦氏往夫君碗里夹了块鸡肉，疑惑道，“咱们从未与柳国公府中有来往，也无七拐八拐的沾亲带故，这柳大管家怎会起心思来咱们府上拜访？我听问前不久皇上重新起召柳国公，难不成是国公爷有什么政令下达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若是朝廷政令，必定是官差前去府衙传达，犯不着派一个管家来府上拜访，此事我也觉着蹊跷。”李淼也猜不透此中来由，他从未对夫人说起过当年高中后柳国公想要对他招婿之事，一来恐夫妻情分生隙，二来此事毕竟未成，刻意提起反而惹人联想。就柳国公那般坦荡之人，也不会因当年被拒之事，时隔多年再来寻事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旁的舒晴手头动作停滞了一下，瞬而若无其事的低头往嘴里扒饭。青爷爷的动作真是快速，许是怕她在李府过得不如意故意说谎，特意亲来瞧瞧，舒晴涌起一股被亲人惦记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爷，不管柳大管家因何而来，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，咱们没做过亏心事，不怕他来找事。”察觉到身旁人一直在吃白饭，李夫人边回话边夹了一块无刺鱼肉放进晴儿的碗里，又将稍远处的红烧狮子头、手撕鸡各夹了一些，堆得舒晴碗里满满当当，方才满意，“晴儿，别只是吃干饭，多吃些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多谢义母，义母也吃。”舒晴夹了只虾到李夫人碗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好好，母亲也吃”秦氏开心吃了。她特别喜爱这个孩子，端庄有礼，进退有度，模样也生的好。当初在街上捡到她时，头发散乱，小脸蛋黑漆漆的，就是那双大眼睛，清澈明亮滴哟，一眼就将她拢住了。本想给她几个钱去买包子，后面实在舍不得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，便做主将她带了回来。沐浴净衣后，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，鸟儿般唤了声夫人，一心想要个女儿的李夫人当场心都揉在一块儿，化成一滩水。她将女娃娃抱在怀里，决心要收养这个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淼一向尊重夫人，后宅之事从不插手，对于要收养一个义女，他倒是举双手赞成，他也一直盼望着有一个女娃娃能抱着他的小腿软软糯糯唤他一声爹。奈何妻子肚子太争气，一连三胎都是儿子，他便只好把这份想念压在心底，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咂摸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听闻今日晴儿外出了，是该多出去走走，别总是把自己拘在院子里。若是担心危险，可多叫些丫鬟婆子们跟着，再带几个护院。这南郡城，应该还没有哪个胆大之人敢招惹咱们李府。”李淼放了筷子，接过下人递的盐水净口，又吞了一口茶，方才笑融融同舒晴缓声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淼习惯了平日里对待儿子板脸教训，同女儿说话刻意扯出的笑容有些僵硬，因此还被夫人说过好几回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，晴儿知晓，多谢义父”舒晴搁下手中的碗筷，恭谨答道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很期待能听到一声爹娘，但李淼夫妇也不强求，他们猜测女儿应是幼年遇事太多，故总有些束着自己。这两年间，从未见她在人前撒娇，也从不越矩，待所有人都是淡淡的，全然不像五岁孩子心性。夫妇俩只盼时间能抚平伤痕，待有一天愿望达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爹，娘，小妹往后出门便叫我陪着吧，定会让小妹开心而归。”李辰曌咽下口中的素菜后，扯着嗓子搭了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就怕跟着你一块儿出门，再遇上你之前那些狐朋狗友的，吓着你妹妹。”秦氏斜眼睨了儿子一眼，自家这三儿子虽在两年前突然转了性子，不再游手好闲，开始长进了，但保不齐还有别有用心之人盯着他这知府三公子的身份，狗皮膏药似的舔上脸来胡搅蛮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娘，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，您怎老揪着不放呢。现在一切当然要以小妹为主，小妹开心我便开心。”李辰曌肃整衣衫，正襟危坐反驳道，与记忆中的逗猫弄狗的模样倒是大相径庭，神情肃穆，说着还要起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得得得，娘相信你，相信你。只要你安心读书，娘都依你。”看着眼前乖巧的儿子，秦氏有些忍俊不禁，噗呲一声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晴忙递了手绢过去，又张望一圈，最后重注回秦氏，眼睛眨巴，樱唇不自觉弯起。李家的氛围实在温暖，相互之间坦诚、信任，真是当得起父慈子孝，母怜子爱，舒晴眼前浮现三年前元宵节苏府众人在一起庆贺的画面，也是美好和谐，可是此生，怕是再也回不到那一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家众人对舒晴很好，李淼夫妇爱她，三个哥哥护她，老夫人虽对她淡淡的，但毕竟不在一处生活，所以她在李府感受到的是毫无保留的爱。但她始终没办法完全接纳自己是李家女，她怕会因此彻底忘记父亲、母亲和祖母，还有疼爱她的大哥。在她小小脑袋中，她以为二者只能选其一，所以才会这般纠葛固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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